法美两国从来不曾交战,法国堪称是美国最古老的盟友,但法美关系长期不和又是不争的事实,甚至于可以说法国始终是一个“反美主义”最为强烈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法美在伊拉克问题上的尖锐对立愈发刺激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追问。
由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菲利普・罗杰著,新华出版社翻译出版的《美
《美利坚敌人》一书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它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两个多世纪以来法美关系的内幕,展示了两国间关系的真实状态。读罢此书一个最深感受就是,法美两国在伊拉克问题上的争吵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而这正是《美利坚敌人》一书的重要价值所在。
法国为什么这么反美?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菲利普・罗杰认为,这个问题“只能从历史和文化层面上法国的反美情结来解释”。他强调,他写作《美利坚敌人》时的“首要信念就是:绝对不能在研究法国的反美情结时脱离它所存在的长期历史进程。”同时,由于“反美主义在法国是通过言论而赢得了众多支持者的,这种支持并不一定伴随自己亲身感受到的敌对情绪。”为此,罗杰集中透视了十八世纪下半期以来法国的反美言论,以此为线索探讨法国反美主义的来龙去脉。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美利坚敌人》一书是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翔实的法国反美主义言论史。
罗杰指出,“反美主义在法国不仅有一部历史,它也有一部史前史。”这段史前史始于1750年前后,也即在美国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之前,法国就对其所在的新大陆拉开了审判的序幕。自那时起,法国就再也没能摆脱后来被称之为“反美主义”的那种情绪的困扰。对于诞生在北美新大陆的美国,法国人倾注了太多的负面情感,起初是诋毁、蔑视,继而则是疑惧和怨恨。
在整个十八世纪下半期,也即罗杰所说的法国反美主义史前史阶段,在法国自然学家布封、哲学家伏尔泰和历史学家雷纳尔等人的笔下,美洲大陆是一个“不幸的大陆”。它是一块死气沉沉、令人讨厌和忧伤的土地。在那块土地上,动物是退化的、萎缩的。那里的狗不会吠叫,植物是有毒的,居住在那里的人智力迟钝,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软弱无力。这样一幅暗淡的美洲图景出自于这些法国知识界名人之手,足见他们对美洲的偏见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为了根除这种偏见,富兰克林和杰斐逊都曾先后投入到为美洲同时也是为美国正名的论战。为了达到目的,杰斐逊甚至不惜代价地从美国东北部带来了一头驼鹿,为的就是让远在法国的布封看一看真正的美洲驼鹿!
在整个十九世纪上半期,法美两国关系徘徊不前,法国人对美国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以往的状态。然而,法国的反美主义言论却有了新的发展。继自然学家和政治学家之后,艺术家、美学家和享乐主义者也参加了进来,他们着重批判的是美国在艺术上的贫瘠和生活上的清苦。斯汤达用轻蔑的口吻谈到美国“没有歌剧院”。一位名叫沃尔内的天主教主教则把美国说成是一个“有32种宗教,只有一种饭菜”的国家。当年流亡美国的法国外交家塔列朗更不掩饰他对美国的厌恶,他说:“如果我在这儿呆上一年,我必死无疑。”法国现代派诗歌的鼻祖、大诗人波德莱尔比这些人还要激进,他认为,“这个世界的末日就是它的整个美国化。”
十九世纪下半期,有两大事件对法美关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一是美国内战,其二是美西战争。罗杰不惜笔墨描绘了法国人当年对美国内战的反应。罗杰揭示了法国人那种隔岸观火的心态,披露了他们对战争结局做出的不怀好意、一厢情愿的预测,即美国的南北战争将使这个国家走向分裂。这一幻想的落空以及内战后美国的加速重建都令法国人感到震惊,他们担心,美国人的征服欲不会就此止步,内战只是他们对别人发动攻击的先兆。因此,美国内战不仅促进了法国反美主义的定型,而且也可以说是法国反美主义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法国人情感上对美国的蔑视被心理上的疑惧所取代。1898年爆发的美西战争加深了法国人的疑惧,同时也让他们对美国感到愤怒,法国公众的反美游行示威此起彼伏。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外交部曾热切地期待和寻求美国的增援,因此,当美国大兵高呼“拉斐特,我们来了!”确实一度让法国人非常感动。但1917年由美国参战而结成的法美友谊只是昙花一现,很快,法美关系重新变得冷淡和敏感。法国人不仅质疑美国参战的理由和目的,而且质疑美军参战所发挥的真正作用。1920~1940年间,法美两国争论的主要问题是战争债务。二战后,美国政府实施的马歇尔计划则使法国旧债未还又欠新债,法国人的反美情绪因此更为高涨。他们认定自己“不欠美国人任何东西,甚至不承认是美国人从纳粹手中解救了法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成型的新反美主义基于这样的认识,即法国已沦为美国的殖民地,并正在遭受美国的侵略,因而,这一新反美主义是以对美国的怨恨为基调的。
罗杰认为,反美主义在1914年就已经是精英和知识分子们的事情了。起初站在前沿的大部分是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和心理学家,从1920年开始,文学家、人道主义者、唯灵论者、诗人和思想家相继走上前台。尽管这些人来自不同的阶层,具有不同的意识形态背景,但其反美言论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即他们都倾向于将分析的对象种族化。在这种分析中,扬基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或曰“美国种族”的特点越发清晰起来,他们贪婪、粗暴、沙文主义和逞强好胜。法国人着魔似地揣摩“美国种族”的方方面面,他们剖析美国女人、美国少女、美式足球,甚至于美国人的下巴和牙齿等等,得出“美国佬的典型”就是“暴力、可憎”的。面对这样的敌手,法国文人们呼吁筑起“马奇诺防线”,法国人“转入防御”,以保卫法国,保卫欧洲,保卫人类,保卫精神。
法国知识分子在为维护法国的特性、追求“世俗伊甸园”似的法国梦而战。他们对美国人的极端天性以及“盎格鲁-撒克逊”式社会关系中令人恐惧的暴虐展开了无情的批判。他们抨击美国的城市、建筑、街道、电影、技术、机器、选举、教育、宗教、慈善等等。在这些人看来,专制是美国生活方式的真实体现,因此,他们通常将美国与苏联和纳粹德国相类比。
《美利坚敌人》向读者暗示了这样一个判断,即法国人的反美主义源远流长,除极个别的十分短暂的时段外,法国的反美主义几乎贯穿了整个法美关系史。反美主义言论主要来源于法国知识分子,他们中除极少数的人例外,几乎都参与了塑造反美主义文化这项工程,而且,这些知识分子至今还在坚守着岗位,这意味着法国的反美主义仍然在征途之上。
但无论怎么说,法国的反美主义都有种“有悖常理”的味道。在法美两国共同取得一战胜利后,法国国内的反美情绪反而进一步加剧。而且正是在一战结束后,反美主义言论经过新一代作家和论战家的丰富,逐渐形成法国的反美主义“文化”。这种文化确实充满了浓重的情绪化色彩,身为法国人,罗杰并不避讳自己对法国反美主义的保留看法。在书的扉页上,他摘录了这样一段文字:华盛顿曾经如此阐述过这样一个卓越而正确的思想:“一个沉湎于对其他民族充满爱慕或仇恨情绪的民族,会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奴隶,也就是这种爱慕或者仇恨的奴隶。”显然,罗杰认为法国人就处于这种困境之中。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作者对法国两个半世纪以来内容极其庞杂的反美言论作了细致的梳理和精当的分析,但在阐释重大历史事件时仍然尽可能提供详尽的细节。能做到这一点是以丰富翔实的资料为保证的。书中对冷战结束以来法国反美主义言论的论述稍显不足,特别是有意回避了法国知识界对9・11事件的反应。但瑕不掩瑜,对于关注法美分歧以及美欧关系的专业研究人员或者对这一领域感兴趣的人来说,《美利坚敌人》是非常值得一读的佳作。
(《美利坚敌人:法国反美主义的来龙去脉》,〔法〕菲利普・罗杰著,新华出版社2004年7月版,66.00元)